伏羲骨长什么样子(荀容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)

她眉眼淡淡,一双巧手轻轻抚过那些或光滑,或细长,品貌不一的骨头,精心雕琢下,就能将它们变成雇主所需要的各种物件。 比如,一把牛骨梳,一座玲珑骨盏,一枚瓷白的骨坠……她做过那么多生意,上至达官贵族,下至平民百姓,只要付得起酬劳,并有足够的胆识,都能在深夜提灯,穿过重重街巷,避开种种喧嚣,绕到南郊的一...

伏羲骨长什么样子(荀容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)

她眉眼淡淡,一双巧手轻轻抚过那些或光滑,或细长,品貌不一的骨头,精心雕琢下,就能将它们变成雇主所需要的各种物件。

比如,一把牛骨梳,一座玲珑骨盏,一枚瓷白的骨坠……她做过那么多生意,上至达官贵族,下至平民百姓,只要付得起酬劳,并有足够的胆识,都能在深夜提灯,穿过重重街巷,避开种种喧嚣,绕到南郊的一处静谧小院,成为她骨斋的座上客。

她不喜人多,每每深夜才开门纳客,且每夜只做一个人的生意,来骨斋的主顾也得遵守她的规矩,不仅要提前预约,随从还不能一起跟进去,只能与她单独面对面,在幽静的小屋,昏暗的灯盏下,紧张而又兴奋地提出心中所求。

有趾高气昂的宫中贵人,起先不将荀容放在眼中,既不预约,也不愿单独面见,吃了荀容几次闭门羹,叫怀着同样目的来找荀容的另一位贵人抢了先机,从荀容那得到了一支骨簪。

两位贵人的命运立刻不可同日而语,得到骨簪的那位不久就蒙受皇恩,升为宫中宠妃,另一位则被抢尽了风头,不得不再次来到骨斋,老老实实地低下头,恳求荀容的相助。

小院被夜色笼罩,月下的骨斋散发着神秘而诡谲的气息,却是再阴森可怖也抵不过人们心头疯狂滋长的欲望。

吃了几次闭门羹的冯贵人,小心翼翼地踏入骨斋,终是在烛火摇曳中,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雕骨师。

她浑身罩在斗篷里,脸色苍白如雪,秀美的五官显得十分温柔,唯独一双眼睛清清冷冷,如深不见底的幽潭静渊,说出来的话更是叫冯贵人大惊失色。

「什么,要我一根骨头?」

荀容面不改色地点头,幽幽道:「否则贵人以为现在的李妃头上那支骨簪是哪来的?」

从不曾得过皇上宠爱的女子,不愿老死宫中,为了荣华富贵毅然咬牙,切下了自己的尾指,托荀容做成了一支骨簪,自此命途改变。

难怪冯贵人见她回宫后,左手小指就被白布包了起来,对外宣称是不小心被刀子所伤,原来竟是……竟是用一根尾指,换了一份恩宠!

阴风阵阵,乌鸦鸣叫,从骨斋出来的冯贵人脸色惨白,一瘸一拐,鞋袜被鲜血浸湿了大半,迎上来的婢女吃惊不已,冯贵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嘴里虽疼地抽气,眼中却满是豁出去的兴奋。

不过一个脚趾,能打磨成两只耳环,替她换来圣上无尽的恩宠,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!

风拍窗棂,呜咽作响,主顾离去的小院一时寂静无比,只有树上几只寒鸦叫个不停。

屋里的荀容看着托盘里切下来的脚趾,久久的,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。

她举着灯盏进了屏风后,取出榻上包袱里的一架古琴,痴痴凝视着,眸中波光闪烁。

纤手轻轻抚过古琴的一丝一弦,眷恋得仿佛爱入骨髓,她将脸颊贴在琴上,泪水滑过嘴角的笑容,屋里响起她声如梦呓的呢喃:

「夷香,你等等我,我不会让你孤单的……」

(二)

在入冬时分,宫中疯了两位贵妃,都是新近才得宠的,却不知为何,忽然像中了邪似的,疯疯癫癫地吵了起来,拿着刀子叫嚣着要去切对方的手脚,叫满宫骇然,而喜新厌旧,正好腻了的皇上更是大感嫌恶,随手将她们打入了冷宫。

与此同时,皇后的夕和宫却在一个半夜,请进了一位身着斗篷的客人。

「姑娘好本事,轻而易举便完成了本宫的测试,以冯李两位蠢妃为题,叫她们一朝得宠,一朝又万劫不复,本宫这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何谓翻云覆雨,佩服不已,再不敢疑心姑娘的能力。」

皇后娘娘的巧笑倩兮中,斗篷里的荀容一直眉眼淡淡,垂首不语,仿佛那个设局下圈,在雕骨上做了手脚,先是以媚香让皇上着迷,后又以澜香让两位贵妃迷失心智,按照她错误的指导一步一步走入歧途的人不是自己。

这本来就只是皇后出给她的一道题,随手指了两个不得宠的贵人,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能力通过考验,结果自然不出所料,荀容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。

夕和宫中,皇后握住荀容的手,凑在她耳边细声嘱咐:「王爷能否回心转意就拜托姑娘了。」

荀容点了点头,冰冷的手心动了动,从唇齿间溢出的声音无一丝起伏:「是,娘娘请放心。」

一笔真正的交易这才要开始。

皇后口中的王爷是陈国允帝的胞弟,四王爷褚怀,皇后旧时的情人。

皇后要荀容做的,便是入得王府,接近褚怀,使褚怀回心转意,重新爱上自己。

他们的情人关系在两年前破裂,因为一个宫廷琴师。

那琴师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,抚得一手好琴,在宫廷宴席上被褚怀一见倾心,疯狂地迷恋上了。

褚怀从允帝手中要来这琴师,琴师却宁死不从,九死一生地从王府逃脱,行踪却被皇后派去的杀手率先找到,被乱剑刺死在了屋中,还一把大火将竹屋烧了,毁尸灭迹。

褚怀赶去时,只剩一片废墟,他连琴师的尸骨都未捞到一块,悲痛欲绝,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,与皇后彻底决裂。

两年过去了,这件事情一直梗在皇后与褚怀中间,无论皇后怎样做都无法得到褚怀的原谅,无奈之下,一个名字闯入了她的视野,那便是刚来都城不久,传说中有神秘力量的雕骨师,荀容。

千百条路都行不通的皇后,终于孤注一掷,将全部希望都压在了这个罩在斗篷里,不爱说话,不能见日,眼神清冷的奇人异士身上。

宋临阁是皇后安排在荀容身边的带刀侍卫,说来是保护荀姑娘的安危,实则荀容心知肚明,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监视。

事关重大,皇后自然不敢掉以轻心。

荀容也不在意,只搬到了皇后指定的一处小院,将自己在南郊的器具都挪到了一间黑屋子里,一面照常雕骨,一面静等皇后的安排。

她不喜阳光,不爱说话,成天对着一堆骨头雕雕琢琢,这可苦了奉命不得离开寸步的宋临阁。

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带刀侍卫,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——竟然还是一个长相秀美的姑娘。

宋临阁个性开朗,爱说爱笑,离了兄弟们来办这古怪的差事,简直是煎熬,他终是在小黑屋里憋不住,对着专心捣鼓一堆骨头的荀容主动开口道:

「荀姑娘似乎不爱笑?」

荀容正在雕琢一尾蛇骨,欲将它做成一条腰环,闻言头也不抬,声音淡淡:

「我为什么要对你笑,你又不是他。」

那语气不愠不火,并无鄙夷或是不满,有的只是不加掩饰,理所当然的直白,直白到叫人哭笑不得。

宋临阁摸了摸鼻子,咳嗽了几声后,没话找话道:「他……是谁?」

他本来以为荀容不会回答,却没想到荀容一怔,放下了手中蛇骨,望向虚空,在昏暗的烛火中幽幽开口,声如梦呓:

「他是我的先夫,我是他的……未亡人。」

(三)

在小院住了半个月后,皇后的安排终于来了。

允帝大寿,宫中大摆寿宴,烟花满天,热闹喜庆。

皇后安排荀容在宴席上抚琴贺寿,穿着当年琴师最爱穿的月白素衣,散下一头琴师也曾散下的乌黑长发,抚出一曲琴师最得意的作品,那首当年叫褚怀惊为天人的《拂香》。

种种安排滴水不漏,皇后胸有成竹,果然,当寿宴上荀容登台,素衣墨发,纤手宛宛,于月下抚出那首熟悉的曲子时,案几前原本寂寥饮酒的四王爷褚怀眸光一亮,身子激颤间,几乎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。

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褚怀情难自已地迈开步子,俊颜微醺,踉踉跄跄地奔上前,一把抓住荀容的手腕,激动地语无伦次:

「夷香,是你吗?夷香,你回来了是不是……」

满堂大惊间,乐曲歌舞戛然而止,暗处的宋临阁亦是心头一紧,他未料到四王爷会有这样大的反应,一双眸不由自主地就去关注荀容的表情。

她今夜脱下斗篷,散了长发,清瘦的身姿换上素衣,叫他很是惊艳了一番。

他这才发现她竟是极高,极瘦,长发包裹的身子如风中弱柳,一张脸更是苍白如雪,叫人无来由地便起了怜惜之心。

此刻月下风中,荀容长发飞扬,不惊不乱,对上褚怀的一双眸清清冷冷,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去。

她轻启薄唇,缓缓勾起一个绯凉的笑。

「不,王爷认错人了,奴家唤作荀容,不是王爷口中的人。」

寿宴上一闹,仿佛故景重现,允帝挥挥手,像当年赏赐夷香出去般,又将荀容赐给了自己最疼爱的胞弟。

宋临阁自然作为暗卫,跟着荀容进了王爷府。

一切都在皇后的安排当中,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
悠远的琴声在褚怀房中响了一夜,天方既白时,褚怀终于沉沉睡去。

那是两年来,这个未曾展颜的王爷第一次安心睡去,像夷香还在一般。

他醒来后,握住荀容的手,贪恋地一寸一寸打量着她的脸庞,屋外已近黄昏,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,散下的长发替荀容遮住了那些温暖的光芒,她只看着褚怀眸光痴痴,喃喃地对她道:

「你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夷香,甚至还没本王府中那几个搜寻来的男宠像,可为什么,为什么你身上却有夷香的气息,那久违了的,本王夜夜都想梦到,夜夜却都抓不住,虚无缥缈的气息……」

褚怀将头埋进了荀容怀中,深深呼吸着,在暮色四合里,一点点搂紧她的腰肢,下了一个决定。

他说:「本王要娶你,明媒正娶,不是小妾,不是宠姬,而是叫你做陈国的王妃。」

声音在屋里很清晰,一字一句,清晰到屋顶上的宋临阁也听得明明白白。

他按紧腰边剑,不知为何,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,叫他无端端地堵得慌,只想快点听到荀容拒绝,推开褚怀。

所幸,在下一瞬,荀容的声音淡淡响起,依旧不愠不火,不带一丝情绪。

「如果王爷在漫漫余生里只想对着一个相似的影子,而不是自己真正深爱的那个人,那就娶吧,荀容悉听尊便。」

(四)

「你当真,当真能把夷香雕出来?」

在按照荀容的要求,连人带一干器具搬到王府的一处小院后许久,褚怀都仍不敢相信,仍要不停地这般追问。

荀容眼波定定,也没有不耐烦,每次都是看着褚怀紧张而又期盼的模样,淡淡答道:

「奴家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,王爷当信奴家。」

没过多久,褚怀就弄来了荀容所需的几样材料——

一头白鹿,一匣深海鱼胶,一瓶雪莲凝露,和他自己的一缕长发。

荀容对褚怀道,给她一月之期,她必定还他一个夷香。

褚怀欣喜若狂,传令下去,府中上下都不得去打扰荀容,荀容的地位仅次于他。

但褚怀却也是谨慎的,宋临阁藏在暗处,亲眼看着他倒了一颗药在荀容手心。

那是补药,也是毒药,一个月发作一次,需按时服用下一颗才能保命。

即使深陷情伤,褚怀也依旧洞若观火,除了自己,他不相信任何人。

宋临阁差点出声制止,但理智禁锢住了他的身体,他双手微颤,到底只能眼睁睁看着荀容拈起药,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。

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眸。

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荀容不是个正常的女子,甚至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。

他看着她将褚怀送来的那头白鹿杀了,放干了血,将鲜血混在了凝露里,然后亲手将鹿肉剔得干干净净,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双冰冻起来的鹿眸。

她做这些事时利落干脆,连鲜血溅到了脸上也不在意,完全没有一丝寻常女子该有的害怕。

那双白皙修长,看起来本该抚琴对弈的手,却在月下握着刀子,手起刀落,将白鹿骨架一一分离开去,按照大小顺序摆好。

他在暗处甚至依稀看见,她埋头挑挑拣拣,最终在地上摆出了一个人的形状!

那些选好的骨头抛进了药炉里,在特制的药水中漫长地浸泡,直到泡得洁白光亮才被捞出,开始正式打磨。

但后面的步骤宋临阁看不见了,因为荀容端着满满一盆捞出来的骨头,进了最里面的小屋,将门窗拉得严严实实,并明确表示,独门秘术,闲人止步。

这闲人,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,自然还有躲在暗处的宋临阁了。

每到那时,他就只能守在院中某个角落,倚月吹风,摇头苦笑。

但一颗心却是奇异得安定,像是知道,她在,他在,他们在同一处地方,沐浴着同一轮月,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。

如今,眼睁睁看着荀容吞下毒药,面不改色,宋临阁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加浓烈,他发誓从没见过这样的奇女子。

她对一切都无所谓,不骄不躁,不喜不悲,永远淡然着眉眼,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,只有提到「他」,那个她所谓的先夫时,她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情感……

好奇心过盛的一品带刀侍卫宋临阁承认,自己在这一刻,动的不仅仅是好奇心了。

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,白天睡觉,睡到黄昏时就起身,裹着斗篷独自出门,一人去郊外的湖边抚琴。

有了王爷的默许,府中没有人敢拦她,也没有人敢跟着,褚怀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,他甚至渐渐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。

所有人中,唯独宋临阁,他这个形影不离的暗卫,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时不得打扰外,其余时候能够跟随她去任何地方。

这让宋临阁觉得很庆幸,也陡然发现,自己竟早已……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份任务。

或者说,是爱上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神秘,一个想解也解不开的谜团。

(五)

已是隆冬时节,大风烈烈,郊外冰天雪地,湖面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。

这样冷的天气里,人人无不是想着在家围庐暖酒,却只有荀容这个疯子才会每天雷打不动地到湖边抚琴。

宋临阁说出这话时,埋怨是假,语气里倒含了七分笑意,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欢喜。

欢喜这黄昏中的静谧时光,欢喜这琴声缭绕的荒郊野外,无人打扰,只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。

他曾问过荀容,要她下次服药时偷偷藏下一颗,带到他手中,他认识不少江湖奇士,或许能够找到解药,让她不再受控于四王爷褚怀。

但荀容是意料之中的拒绝了,淡淡道与他有何干系,徒留宋临阁无限怅惘。

如今再次在湖边看夕阳西下,宋临阁旧话重提,未了,摇头苦笑,叹荀容是个既不怕冷,又不要命的疯子。

年轻俊秀的带刀侍卫以为自己将心思藏得很好,湖边抚琴的荀容却背影一顿,幽幽叹了口气。

「你莫要喜欢我,我不会喜欢你的。」

直言不讳,一语戳穿。

声音清清冷冷的,依旧是淡漠出水的凉薄,却叫宋临阁猛地咳嗽起来,差点从树上跌下。

明明极伤人的话,从荀容嘴中说起来就是那样理所当然,就像以前说「我为什么要对你笑,你又不是他」一样,理所当然得叫宋临阁哭笑不得,又无从辩驳,只能摸摸鼻子,抱紧剑偏过头,假装没听见。

天地间白雪纷飞,夕阳笼罩,抚琴的荀容微微侧首,余光瞥向树上的宋临阁。

风吹衣袂,长发撩动,那一眼里,有不解,有怜悯,更多的是……叹息。

一个月很快过去了,当褚怀满心忐忑地来到荀容院中,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时,眼眶一热,激动得简直不能自持。

两年了,七百多个日日夜夜,他从来没有想到还能见到夷香,见到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。

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组合拼起的,改造过的鹿眸嵌入眼眶,再以掺杂了鹿血的凝露作为填充骨架的血肉,最后以鱼胶使其严丝密合。

每一个环节都无懈可击,凭借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艺,当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。

重塑后的夷香,依旧穿着一身月白素衣,依旧散着一头乌黑长发,依旧眉目清隽,站在那就好似一幅画。

但他却不会哭,不会笑,不会说话,也不会吃饭,按荀容的话来说,就是还没有真正地「活」过来。

这需要一个极缓慢的过程,需要有亲近的人陪他身边,将人间的「阳气」传给他,并让他吸够天地之灵气,久而久之,才能打通百穴,彻底重生。

褚怀听得眸含热泪,抱紧一动不动的「夷香」,欣喜若狂。

人死竟还能复生,暗处的宋临阁震惊莫名,他从不信怪力乱神,此番却也不得不叹服了。

只是,当褚怀搂着「夷香」出了院落后,身后的荀容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眼神倏冷,比之平时更要冷上几分,冷得如刀尖上的锋芒,叫人不寒而栗。

宋临阁打了个哆嗦,却见荀容转眼间又恢复如常,脸上依旧是一贯的淡漠。

他目视着她进了屋,关上门,隔绝了一切喧嚣。

院中一时寂静无声,只有雪花纷飞,悄然融入大地,白茫茫的一片。

宋临阁抬起头,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,眨了眨眼,一层霜落于长睫,凉凉化去,静静湿润了眼眶。

天地寂寂,这场寒冬究竟何时才会过去?

(六)

按照皇后的计划,褚怀对着那个「夷香」,朝夕相处下来,接着就该慢慢爱上她了。

是的,褚怀不会知道,他表面上搂着的那个「夷香」,会在一天一天中发生变化,他会一点点变成皇后的模样,而同时,褚怀也将日积月累地吸入那摄人心魄的香,被不知不觉迷惑,无声无息地忘记真正所爱,最终痴痴爱上怀中的「皇后」。

褚怀根本不会想到,以鹿骨雕成的「夷香」体内,其实流淌着一半皇后的鲜血。

这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局,正是荀容答应皇后,让褚怀回心转意的办法。

如今已成功一半,剩下的只等时间来验证。

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,闲下来却更爱去湖边了,她见不得阳光,每次去都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,脸上还遮着材质特殊的面纱。

她弹的曲子宋临阁都会哼了,就是那首寿宴上的《拂香》,旋律悠悠,在风雪中飞得很远很远。

因亲眼见证过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,宋临阁禁不住好奇问道,荀容做雕骨师以来,雕过最好的作品是什么?

荀容抚琴不语,良久,才轻轻开口,望向冰封的湖面,宛若自言自语:

「有两件,一件是这架古琴,它是用先夫的遗骨雕作而成,还有一件,是……」

许是风雪太大了,后面的话宋临阁没有听清,大风乍起间,竟掀开了荀容的面纱,阳光直直一照,灼在她雪白的肌肤上,刺得她痛呼出声。

不及多想,宋临阁立马翻身跃下,飞掠到荀容身边,一把将她护入怀中,替她挡去直射的阳光。

天地间像霎那静了下来一般,只有漫天风雪,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。

宋临阁伸手为荀容戴好面纱,呼吸急促间,耳垂已尽染绯红,荀容一双眼眸清清冷冷,似笑非笑地望着他:

「多谢了,只是……还不撒手?」

宋临阁身子一颤,这才回过神来,赶紧撒手转过去,心跳如雷间,却是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,呼之欲出,又无从捕捉,那些能串起来的东西叫他冥思苦想,在风雪中微微蹙了眉头。

一转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后约定的日期,皇后去普华寺上香祈福,支开婢女,进了后院厢房,见到的人自然是褚怀了。

他望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,而变回了从前的情意绵绵,迎上去的皇后鼻头一酸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有多久他没有这样看过她了,她深爱的四王爷又回来了,荀容果然本事滔天,没有骗她!

而另一头的王府里,宋临阁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小黑屋,思前想后,终是按紧腰间剑,几个飞身,消失在了院子中。

这是他第一次「擅离职守」,但他心里隐隐不安,多年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,有些东西如果再不解开,恐怕就来不及了……

(七)

皇后失踪了。

从普华寺回宫后一切如常,甚至还陪皇上用了膳,却在沐浴的水池里消失了。

是真真正正地消失。

伺候她沐浴的宫女不过出去取个玉勺,转头回来就看见,缭绕的水雾间,皇后的身影愈发飘渺,似起了一阵白烟,等到宫女奔上前一看时,浴池里已经空空如也,皇后不知所踪!

整个皇宫顿时一片大乱,更有宫女侍从私下议论,皇后平素吃斋念佛,又刚从普华寺回来,此番莫不是羽化登仙了?

所有人中,唯独在宫中阁楼调查完卷宗,收到消息的宋临阁,出来时第一反应不是别的,而是——

皇后被掉包了!

他撞见过荀容玩这种障眼法,以骨头混合凝露鱼胶,雕成的小猫,栩栩如生,还会喵喵叫,却被荀容随手掷入了药炉里,白烟一阵,转眼化得干干净净。

他有理由相信,皇后失踪一案也是此等原理,浴池里应该是被荀容雕成的「假皇后」,她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,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水中化开,化成了一阵白烟,彻底散去。

也许真皇后在普华寺就已经被掉包了,对,就是普华寺里,皇后与四王爷褚怀约见的那间禅房!

所有线索终于贯穿起来,一切浮出水面,他终于知道荀容的目的了!

她是回来复仇的!

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普华寺,宋临阁一间间禅房找去,心急如焚,却始终没有找到皇后的踪影,他心头狂跳,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中了荀容的圈套!

王府,人一定早已转移到了王府,所谓的障眼法是故意要让他识穿的,不过是想让他中计,拖延搜救的时间!

来不及多想,宋临阁一马当先,侍卫队兵分两路,一路继续留在普华寺搜寻,一路跟着宋临阁前往王府。

时间刻不容缓,侍卫队被宋临阁远远甩在身后,他快马加鞭,率先赶到了王府,也不再隐瞒,亮出腰牌,径直朝荀容居住的后院走去,却在门口迎面撞上了抱着古琴,正要出府的荀容。

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湖边抚琴!

宋临阁心绪激荡,脱口而出:「我知道你是谁了!」

荀容哦了一声,看向宋临阁,神色如常,仿佛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。

「你口中的先夫逝世于两年前,是个宫廷琴师,最擅长弹奏的便是那曲《拂香》,他被四王爷强扭入府时已有一个未婚妻,他们星夜逃脱,却被皇后派去的杀手追上,刺死在了房间,但其实,其实真相不是这样……」

声音戛然而止,宋临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,在荀容冷如幽潭的面色中,一点点倒了下去。

「你太吵了,我要和夷香去湖边抚琴了,抚我们的最后一曲……」

斗篷扬起,女子的的身影缥缈远去,宋临阁不甘地睁着眼,那渐行渐远的背影,亦成了他失去意识前望到的最后一眼。

如果没记错,今天刚好是她毒药发作的又一个周期,她有没有服下新的药?

(八)

大风烈烈,白雪纷飞,天地之间,一片肃杀。

哀婉的曲子在空中飘荡着,像在诉说一个情深不悔的故事。

宋临阁带着侍卫队赶来时,那曲《拂香》已经奏到尾声。

风雪中那道背影,伶仃而单薄,散下的长发还像两年前一样漆黑如墨,透着主人家遗立于世的孤傲。

宋临阁的声音在发颤:「我,我该叫你荀容,还是……夷香?」

「她」到底还是没能对他下狠手,只将他打晕而已,他醒来后,跟赶来的侍卫队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,却还是没能找到皇后以及四王爷的踪影,只怕找到也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,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,他们的下落只有一手操纵这场局的荀容知道——

哦不,确切地说,是扮成荀容的夷香知道!

「我查过你的卷宗,你来自沅水一带,是白巫族的后代,白巫族最擅长一些稀奇古怪的巫术,我派去沅水查探的人飞鸽回报,两年前有男子抱着死去的未婚妻去求老族长,同老族长达成了秘密交易,与其交换了雕骨的本事,尔后改头换面,背着一架古琴来到了都城,开始自己的复仇计划……」

种种怪异叫宋临阁不得不怀疑,「荀容」平日罩在斗篷里,看不出身形,但那夜「她」在寿宴上抚琴,脱了斗篷,着一袭月白素衣,他才陡然发现,「她」竟是极高极瘦,甚至与他不相上下,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有这样高,疑窦就此种下……

后来他百般试探,更是发现了不少蜘丝马迹,他不动神色,直到那日湖边抚琴,大风吹开了「她」的面纱,他跃下树护在她身前,不经意触到了「她」的前胸,他心跳如雷,转过身时却有什么在脑海一闪而过,一个大胆的猜想浮出水面……

虽然「她」极清瘦,但总归是个女子,即便不甚丰满,但胸口也不可能平成那样,他先前那不经意的一触就好像在摸自己,兼之联系起平时的细微末节,他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,他做了「她」好几个月的暗卫,竟然从没见过她来过女子每月必来的葵水!

种种迹象全都表明,「她」不是个女子,至少不是个正常的女子,那么,「她」究竟是谁呢?为什么褚怀一见到「她」就激动不已,说「她」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夷香,甚至还没王府中那几个搜寻来的男宠像,但「她」身上却有夷香的气息……

「我顺着所有线索查下去,一切都和我的猜测越发吻合,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,如果我没有猜错……那是因为两年前,死了的人不是夷香,而是荀容,你才是真正的夷香,你没有死!」

「崩」的一声,弦断音止,抚琴的背影一震,缓缓回过头来,依旧是清清冷冷的一双眸,面纱却被唇角漫出的鲜血一点点染红。

宋临阁大惊,眼中泛起泪光,携风就想奔上前:「你果然没有服新的药,你大仇已报,生无可恋,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是不是?!」

「荀容」抬手止住了宋临阁的脚步,她笑得虚弱,将断了弦的琴抱进怀中,眷恋地一寸一寸轻抚着,声若梦呓:

「你真的好吵,为什么要来打搅我和夷香最后的时光……」

直到这个时候,他仍不肯相信她死了,仍要装作她还在的样子,他宁愿两年前死的是自己,而他的荀容还在,他就是「她」,那个会蜷在他脚边,安安静静听他抚琴的荀容——

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。

(九)

夷香时常会想,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宫宴上抚琴,叫四王爷褚怀看上,囚入府中,那么一切会不会不同?

但答案他永远都无法知晓,他只能在无边清寒的夜晚,抱紧怀中的古琴,一寸一寸地摩挲着。

那把用荀容遗骨做成的古琴,那把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。

当年从王府九死一生地逃脱后,他和等候在外头的荀容会合,开始亡命天涯。

他们没日没夜地逃,逃到最后以为终于摆脱了,便隐姓埋名,在竹林安家,过了一段粗茶淡饭,却无比快乐的生活。

但山雨欲来风满楼,就在那一天,皇后派的杀手找到了他们,追到竹林,发生了叫他至死也难以忘却的一幕。

荀容把他打晕,换上了他的衣裳,把他推入了竹屋的地下酒窖,一片混乱中,那群杀手赶到,看到的就是荀容抱起琴,想要跃窗逃跑的背影。

他们都不知道荀容的存在,包括褚怀和皇后,夷香一直将荀容保护得很好,即使怎样都没有透露过他还有个这样的未婚妻。

所以那群杀手根本未疑心有他,直接将扮作夷香的荀容拦截下来,乱剑刺死。

等到清醒过来的夷香从酒窖里爬出来时,只看到了荀容惨死的模样,血肉模糊。

杀手们即刻回去复命了,荀容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了夷香,夷香再也不用担心追杀了,他可以有很长很美好的未来。

但当时抱着荀容尸体,哭得撕心裂肺的夷香却只有恨,他恨褚怀,恨皇后,却更恨荀容——

难道她以为,没有了她的余生,他还能美好快乐吗?

他一把火烧了竹屋,然后抱着荀容的尸体离开,回到了生养他的家乡沅水。

他在心中立下血誓,他要复仇,要让那些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。

他找到了白巫族的老族长,用自己那把名动天下的伏羲琴作为交易,换得了白巫族的雕骨禁术,从此他不能见日,只能裹紧斗篷,活在黑暗中。

宋临阁曾问过他,他最好的作品是什么,他说有两件,一件是用爱人遗骨雕成的古琴,还有一件,其实不是别的,而是——

他自己!

他忍受换脸削骨的痛苦,在老族长的帮助下,将自己雕成了荀容。

但他极高的身材却无法改变,男子之躯也依旧保留,只是揽镜自照时,看着镜子里那张和荀容一模一样的脸,他会目光痴痴,露出微笑,他不断对自己说,镜子里的「她」就是荀容,荀容就是「她」。

他自欺欺人地骗自己,荀容还没有死,她还活得好好的,一直陪在他身边,就像用她尸骨做成的那把琴一样,日夜陪伴着他,不离不弃。

他抱着古琴,来到陈国都城,化身神秘的雕骨师,开始处心积虑,一点点设局,一步步接近仇人,以「荀容」的身份,替「先夫夷香」报仇!

所幸,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,除了唯一的意外——

皇后安插在他身边的暗卫宋临阁。

他曾想过大事一了,就解决宋临阁的性命,但最终……竟下不了手。

那个善良而正直的带刀侍卫,每次在树上都偷偷看他,还以为他不知道。

他心中好笑,抚出的琴音却是饱含唏嘘。

他提醒过宋临阁,不要喜欢上自己,他是不会喜欢他的,事实上,宋临阁不是不要喜欢他,而是根本是不能喜欢他!

因为他是个男人!

即使一直欺骗自己,但每每午夜梦回时,他心底深处都是一清二楚的。

他的荀容再也回不来了,不管他怎样扮作她,那个安静听他抚琴的女子都永远回不来了,留下的只是他这具为复仇而活,苟延残喘的躯壳。

所以在湖边抚琴时,风吹衣袂,长发撩动,他望向宋临阁的那一眼里,有不解,有怜悯,但更多的,却是……叹息。

中了他巫术的褚怀神智不清,被他的说辞彻底蛊惑,他说,他用鹿骨替他做的那个「夷香」还不完善,要想「夷香」真正复活,需用——

人的骨头。

这人骨用谁的,自然不用他多点拨。

不久就到了皇后和他约定的日期,褚怀按照他的指示,等在了普华寺的禅房里,见到了满心欢喜的皇后。

这场局到这里,终于能够收网伏诛!

褚怀把昏迷的皇后带到了他身前,他眸如寒冰,将皇后泼醒,被堵住嘴的皇后吓得脸色惨白,呜呜直叫。

他把刀子递给早已丧失理智的褚怀,看着他上前,从头顶开始,一点点割开皇后的皮。

他裹着斗篷,抱着古琴,站在黑暗中,笑得残忍而快意。

「夷香,你看到了吗?他们在自相残杀呢,害死你的那个皇后,在被她最爱的人剥皮抽骨呢,夷香你看见了吗?」

他抚摸着古琴,恍惚间又把自己当成了「荀容」,痴痴问着。

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,处心积虑,步步为营,只为让她泉下安息,不再孤单寂寞。

因为那些曾害过她,害过他们的人,都会下去陪她,一个也不会少!

包括现在冷宫中,那两位曾在宫宴上帮褚怀开口,要求陛下将他赐给褚怀的冯李贵人!

他走出小黑屋的地下密室,将门彻底锁上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里面的褚怀还在发疯地拿刀子割皇后的皮,他们将在这个谁也找不到的密室里,自相残杀,自生自灭。

一个被剥皮抽骨而死,一个疯癫冲血而死,相拥而亡,相枕而眠。

多好,他抱着古琴,喃喃着,只觉自己当真善良,至少让一对「有情人」能一起下地狱。

(十)

夷香是死在宋临阁怀中的,他搂住古琴,眸光涣散,唇边却含着笑,带着无尽的解脱。

白雪纷飞的天地间,宋临阁嘶声恸哭,多年来第一次有种失去的感觉。

他失去了「荀容」,还是「夷香」,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,他失去了那个在烛火摇曳间,眉眼淡淡,理所当然地说着「我为什么要对你笑」的人。

他能查清世间所有真相,却唯独查不清,自己抱剑靠在树上,偷看「她」的背影时,那种心动的感觉从何而来……

他想,这大概将会是他此后许多年,甚至一辈子都解不开的一个谜团。

夜半三更,风声急急。

月下的王府笼罩在一片阴森中,枝头乌鸦啼叫,巡夜的仆人提着灯,蹙眉抽了抽鼻子,看向某个小院的方向,犹豫着向那边走去。

他仿佛闻到,那里传来了一阵阵的恶臭……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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